在水一邊

佳惠坐在關山河濱公園的草皮上，一旁的麥帥二橋已經熄了燈，看了看手機，顯示10點又8分。身穿整齊套裝，臉上化著淡妝，佳惠臉上沒有什麼表情，儘管下午才被客戶「洗臉」，此時的她只想靜靜的發呆。

觀山河濱公園是台北市內熱門的休閒運動場所，連接彩虹橋河濱公園還有大佳河濱公園，中間有幾條大橋穿越基隆河，有民權大橋、麥帥橋、大直橋等，從早到晚，都有許多民眾到此慢跑、騎腳踏車、散步。但運動一直都不是佳惠的興趣，儘管身後許多慢跑人士經過，她也從來沒有興起「找個時間來跑步好了」這樣的念頭，最多就是把高跟鞋脫掉，踩在濕硬的水泥地上，在河岸上來回走動。

基隆河上波光粼粼，反射兩旁大樓還有住家的光線，乍看就好像水裡有金色的燈在閃爍，佳惠總看著水面出神，腦中想的是今天上班發生的事情，不然就是待會回家要做什麼，再不然就是假日要幹嘛。初夏的這個夜晚，就跟其他日子一樣，毫無特別之處，夜晚的河濱公園依舊熱鬧無比，佳惠也坐在老位置，盯著河面發呆。但意外之所以為意外，正因為出奇不意、意料之外，又有誰知道自覺人生平淡無奇的佳惠，竟會遇上這麼個離奇的遭遇。

佳惠正想著下午被客戶罵到臭頭的場景，其實早在去拜訪客戶之前她就有心理準備了，因為她所負責的案子已經嚴重耽擱，客戶也已經在電話中多次表達不滿，佳惠的主管也拼命對她施壓，要她在最快時間內把東西生出來交給人家。「如果可以準時交件，誰想被罵」佳惠昨天被主管念時心裡這樣想。佳惠任職的公司是一間幫忙籌辦各大活動的行銷公司，而她最近經手的客戶是知名電器連鎖賣場，急著要推一擋促銷活動，找上佳惠的公司，要他們辦一場記者會。這對已經進公司一年多的佳惠來說不是件難事，只要提出企劃，與客戶溝通好，接下來籌備活動也就不會有太大問題。原定是要在月初舉辦記者會的，但眼看時間已經5月5日，促銷檔期只到15日就結束，佳惠卻連主持人、場地、邀約記者等事都還沒處理好，不僅她急得跳腳，全公司上下更是替她緊張。

並不是佳惠上班摸魚，她早在四月中時就不斷處理這個記者會，從找主持人開始，認識的主持人全部回覆沒空，因為剛好碰上母親節檔期，原本配合的主持人都已經有工作邀約。佳惠只好從網路上搜尋或是請認識的人介紹，但老天爺就像在整她一樣，竟然連一個有空的主持人都找不到。佳惠同時還得搞定場地問題，原本預定要在人來人往的信義區百貨商圈舉辦，但客戶提得太晚，場地早就被搶完，原想退而求其次，在同樣熱鬧的東區或西門町舉辦，也無功而返。搞到現在，什麼事都沒搞定，她也不怪客戶對她發飆，因為如果換做是她，應該也會氣得冒煙。

基隆河上的金色亮點一閃一閃的，佳惠光著腳，高跟鞋擺在一旁，準備起身走走。這時一個人影突然從她身後冒出，一把搶過她放在地上的高跟鞋，拔腿就跑。佳惠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，但下意識已經抓起包包追上去。雖然晚上溫度還有27度，但水泥地冰冰涼涼的，佳惠一邊跑一邊想，到底這個人為何要搶她的高跟鞋，這雙鞋只是在大賣場買來為了上班穿的，也不是什麼高檔名牌貨，甚至皮革還有點剝落，鞋底也磨平的差不多了。

眼前那個人使勁吃奶的力氣狂奔，憑佳惠穿著窄裙、襯衫，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。正當佳惠準備放棄時，那人突然轉向堤防，爬上樓梯越過堤防，消失無蹤。佳惠不死心的跟上去，氣喘吁吁的爬到提防頂，掃視提防另一邊的風景。這一段河濱公園緊鄰著一片住宅區，十分老舊，樓高不超過四樓，每一間的頂樓都有鐵皮加蓋，無不例外。佳惠心想算了，眼前巷子錯綜複雜，根本無從追起，但老天爺好像改變主意，不忍讓她的努力白費，佳惠竟看到那個拎著她的鞋的人從前面巷子走過去，應該是想說佳惠不會再追來了，所以放慢腳步。佳惠眼看機不可失，連忙下樓梯，還得小心翼翼不踩到碎石子或可能不知散落何處的尖銳物。

佳惠穿過窄巷，巷子裡的其中一邊停滿了機車，還有汽車，整條巷子剩不到一半的空間。而兩旁的住家不時傳來嘻笑聲還有電視聲，有些人家已經熄燈，或根本沒人在家。佳惠轉進剛剛看到的那條巷子，這條巷子跟剛剛走來的巷子別無差異，一樣狹窄，但其中有一盞路燈壞了，那一段路十分陰暗，佳惠此時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莽撞，好像不應該一個人走到這麼陰暗的地方。但不知怎麼的，她就是想拿回那雙鞋子，已經有太多事情做不好，如果連一雙鞋子都追不回來，佳惠可能會對自己徹底失望。

剛轉進這條巷子，佳惠就放慢腳步，小心翼翼的留意周遭環境，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，無論眼前或身後，連那個街友也看不見人影。這條巷子的前兩盞路燈是好的，第三盞就像失去了生命一樣，沒了光線，那一段路也顯得陰暗無比。佳惠走到第二盞路燈處時，拼命睜大眼想看清楚接下來那段路的模樣，一邊小步的前進。

她看到了，在壞掉的路燈旁蜷縮著一個人影，不對，是兩個。但佳惠無法確定是否就是那兩個人之中的其中一人搶走她的鞋子，她放慢腳步，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打草驚蛇，更何況一個女生走在這暗巷本來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，她完全不敢想像自己可能會遇到什麼人。但黑暗中的人，就好像蟄伏著等待獵物的黃鼠狼，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了他的的注意，儘管佳惠再怎麼小心翼翼不引起他的注意，他終究還是發現有個女生光著腳朝他們走去。

佳惠看到黑暗中的其中一人抬起頭，炙熱的目光朝她射過來，她基本上無處可躲，尤其暗巷中只有她一個外來客。剎那間，佳惠全身定住無法動彈，她腦中已經浮現了千百種可能性，還有百萬種逃跑計劃。黑暗中的那兩人可能會把她拖到更陰暗的地方強暴她，也可能洗劫她身上所有財物，不，可能這兩種情況會同時發生也說不定。佳惠越想越怕，越想越不對勁，只覺得後悔到不行，為什麼自己要那麼執著跑到這種地方來。

「小姐，不好意思，拿了你的鞋子」黑暗中的人突然出聲，佳惠聽到人聲時全身顫動了一下，她沒預料到對方會開口說話。但對方的語氣聽來不像有惡意，畢竟有誰搶了鞋子還會道歉的。佳惠的不安感也瞬間少了一大半，試圖以堅定的語氣要對方把鞋子還來：「你為什麼要拿我的鞋子，快點還我！」說話的那個人站起來，走出黑暗，向著有路燈照射的佳惠靠近。出現在佳惠眼前的是一個中年男子，蓬頭垢面，頭髮像是有好幾年沒修剪了，身上的衣服也十分骯髒，而一股濃濃的味道更讓人難以忽略。

對方捧著佳惠的高跟鞋，刻意在距離佳惠幾步外停下，臉上流露出哀傷的神情，「對不起，鞋子還你，可以拜託你不要報警嗎？」那個男人苦苦哀求佳惠，但佳惠一句話都還沒回答，對方就跪下了，兩行淚潸然，雙手捧著佳惠的舊高跟鞋，微微抖著。佳惠見此於心不忍，把鞋子接過來的同時也扶對方起身。那男人見佳惠拿回鞋子後，指向黑暗中另一人，一邊流淚一邊說：「我⋯⋯帶我⋯⋯老婆，回來舊家，她說她⋯⋯很懷念從前穿著⋯⋯高跟鞋走路的感覺，但⋯⋯我哪買得起什麼高跟鞋，剛剛看到你坐在河邊，光著腳，一雙高跟鞋就擺著，我⋯⋯一時衝動就⋯⋯」佳惠並沒有立即相信這個男人的話，而是看向他指的方向，黑暗中的人影貌似長髮，應該是個女的。對方見佳惠一臉猶疑，立刻接著說：「你一定要相信我，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搶你的鞋，只是一時衝動，求求你不要報警，我求你了⋯⋯」對方說著說著又開始流淚，佳惠聽聞至此，也逐漸卸下戒心，安慰對方別哭了，她不會報警。那男的抬起頭看了佳惠一眼，突然止住眼淚，板起面孔，語帶泣聲的說：「妳已經拿到你的鞋子，你也答應我你不會報警，我不欠你了。」佳惠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，她只不過想關心一下而已，心裡想著自己真是遇到瘋子，鞋子被搶走還要被發脾氣，這才想到自己還沒把鞋子穿上，皺著眉彎下腰把高跟鞋穿好。待她抬起頭時，那男的已經往回走，走進黑暗裡。佳惠看著那男的背影躲回黑暗中，與另個人影依靠著。

幾天後，因為放假的關係，佳惠回雲林老家一趟，她把這件事跟媽媽說，媽媽驚訝不已，直呼她怎麼可以這麼不顧安全，現在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有，一個女孩子家在外更要小心。佳惠聽到這些叮嚀後，就後悔自己講出這個故事了，一邊漫不經心的玩弄水果盤裡的水果，一邊盯著電視新聞看，但其實也沒真的認真看新聞內容，只是想避開媽媽的連環攻勢。新聞報導台北市某個社區在昨晚發現兩具屍體，一男一女，身分不明，據目擊者所述，兩人好像是以前那邊的住戶，但後來經商失敗，搬走很久了，也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那邊。目擊者是一位中年婦女，講得口沫橫飛，還不忘抱怨政府為什麼不趕快把那一區都更，也難怪會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附近閒晃。佳惠看著新聞畫面，同樣的巷道，同樣的景象，手中的水果叉慢慢停下，耳內嗡嗡作響，媽媽的話還在耳邊環繞，一直沒停。